张大千的一生,漂游世界,万千变化,不仅人生如此,艺术也如此。
不过,回顾他漫长的艺术生涯和世界各地的游历,有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如果张大千没有去过敦煌,他的艺术会一样吗?如果张大千没有在加州居住十年,他的艺术会一样吗?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于2019年11月26日起至2020年4月26日举办画展《张大千:得心应手》,展览由旧金山州立大学Mark Dean Johnson与亚洲艺术博物馆中国艺术部主任张帆担任策展人,共展出来自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私人收藏及其他博物馆在内的34件作品。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张大千:得心应手》展览现场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与张大千的渊源颇深:上世纪50年代时,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创始人艾弗里·布伦戴奇(Avery Brundage)便藏有张大千的作品,其中两幅在此次展览中展出。亚洲艺术博物馆首任馆长勒内伊冯·达祥西(René-Yvon d’Argencé),1956年曾在巴黎东方艺术博物馆担任策展人,当时帮助张大千在那里举办过敦煌画展。1972年,他又帮助张大千在亚博举办《张大千回顾展》,这也是馆方首次举办在世艺术家的展览。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张大千:得心应手》展览现场
亚洲艺术博物馆收藏有近30件张大千作品及张大千收藏过的书画等,是美国西岸收藏张大千作品最多的博物馆。
传奇张大千
循着张大千艺术生涯的脉络,展览以“师古”、“师自然”、“师心”三大主题,涵盖从张大千早期的仿古作品,到后期拓展传统水墨可能性的成熟作品。特别是20世纪60-70年代时,张大千居住在北加州,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原创风格作品。本次展览“得心应手”的标题,正是来自张大千加州时期最为喜爱的一枚印章,这也是他这个时期创作最为贴切的总结。
“师古”,是张大千艺术创作的重要阶段:在这段长达半世纪的岁月里,他以最充沛的精力,从近代画家一路溯源,历经清、明、元、宋,直追唐、隋至北朝,笔师各路名家,探微求里,然后创作出自己的作品。
1928年《学士观石图》立轴 纸本设色
本次展览中最早的一件作品可以追溯到1928年的《学士观石图》,画中题款清楚的表明张大千为什么用“大风”作为他的堂号。他和他的兄长张善孖都非常崇拜明末画家张风,并尊“大风老人”为先祖,表达对传统文人精神的崇敬。
而对张大千师古临古最重要最踏实的磨练,是他著名的远赴敦煌之旅,从1941年起,张大千去敦煌临摹壁画,一去就是近3年,临摹壁画近三百幅。此次敦煌之行,不仅造就张大千艺术创作的第一座高峰,也启发了他的弟子及其它艺术家深入敦煌,探寻东方艺术的真谛。
1943年 《藏女醉舞》 立轴 纸本设色
张大千1943年刚从敦煌回到成都画的《藏女醉舞》作品中可以看出,年轻的藏族未婚女性身着鲜艳的服饰自由地醉舞,此时张大千的绘画色彩、线条、人物造型等都已明显发生改变,在异域风情中注入了敦煌写实的精细画风。
1948年 《仕女持花图》 立轴 纸本设色
张大千 “师自然”的开始,始于1927年的黄山之行,随后他又去泰山、华山、衡山等众多名山和全国20多个省、市及自治区。
张大千在1951年所绘《叠嶂飞瀑图》,是追忆1937年他和朋友黄君璧等人同游浙江温州雁荡山三折瀑布所见,瀑布从高处倾泻而下形成巨大的水池,细密笔触描绘的山峦树木将其环绕遮挡。
张大千《叠嶂飞瀑图》,1951年,立轴,纸本设色
就此,张大千对旅行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从山水到敦煌,再到世界各地,他去过印度、韩国、阿根廷、巴西、法国、瑞士、奥地利、日本、美国等国家和中国台湾,饱览欧亚及南北美洲的神奇风光。
《白莲图》,1948年,立轴,纸本水墨
1956年张大千应邀赴巴黎办展,和夫人徐雯波首游欧洲,仔细观看法国和意大利的美术馆和教堂中的艺术珍品,还与毕加索会面,好好观摩了一番西方现代艺术。而60年代张大千的作品中,传统的皴法线条的使用减至最少,这是他一生作品最接近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的阶段。
张大千《芭蕉叶》,1962年,立轴,纸本水墨
展览中可以看到不少张大千在这个时期的创作,如1955年巴西的《八德园五景》、1962年的《芭蕉叶》等,从中国到海外,从东方到西方,张大千的生活环境发生了较大变化,但绘画仍是他的第一生命。且此时张大千的笔墨技巧,已经达到俯拾万物、一气呵成的境地。
意在笔先 从心所欲
1957年,张大千突发眼疾,他没有停笔,反而促成绘画风格的重大转变。张大千不能再保持过去精细的工笔画风,转而走向写意。这就是第三阶段“师心”的开始,也是他后来开创泼墨泼彩画法,进入艺术新境界的开端。
张大千的泼墨泼彩,在构图上,常以大块墨骨为基础,化线为面,凭借大色块来解构画面空间,局部勾线或渲染皴擦,形成节奏鲜明的粗细浓淡轻重。润湿纸调好墨,泼在画上,让墨在纸上流动漫渖,让画面和意境随机去生成。
张大千《春云图》,1965年,画框,纸本设色
1965年的《春云图》是张大千最抽象的作品之一。他在金笺纸面上大量地叠加白色,并尝试添加石青与水墨混合,涂抹导引,尽显满眼云山迷濛之象。而“南场老子”的题款,反映出张大千追求“大象无形”的效果,用抽象的绘画来表现传统哲学的精髓。
“尽管张大千是闻名的传统中国艺术大师,也对1300年前唐代和其后的许多著名艺术家进行了生动的模仿,但是有着他显着个人风格的泼墨泼彩山水则离不开他从自己的生活和旅行中获取的灵感——特别是他从1967年开始的在加州沿岸一带的广泛游历。”张帆表示。
1968年,张大千来到加州海滨小镇克密尔定居,买下一处虽狭小但紧邻画廊一条街的居舍,命名“可以居”。在自由的艺术环境中,他的艺术实验和革新愈发大胆。
张大千《台湾神木》,1970年,画框,纸本设色
在创作《台湾神木》时,他运用了水墨添加石绿(孔雀石)和石青(蓝铜矿)的方法,但是在笔法和技巧上则完全超越了传统,用大面积的不同程度的颜色既作为形式,又作为内容。
1972年 《连山绝壑图》 镜框 纸本设色
稍后在创作《连山绝壑图》 时,张大千更尝试在颜料和墨中加入鹿角胶,增稠到几乎与油画颜料一般的浓度,并大胆覆盖早先的水墨构图,形成云气缭绕翠绿山谷的独特景象。
张大千《泼墨云山图》,1970年,画框,纸本水墨
1970年创作的《泼墨云山图》是张大千最令人称奇的大幅泼墨画之一,魔幻般的泼墨画法让笔触呈现出十足动感。白云依偎着山谷,山丘起伏,烟云袅袅,浓淡色墨交融,而题款中的诙谐诗句,更加突出了张大千创作中所追求的浑然天成的艺术效果。画面中仿佛流动的水墨效果,也唤起人们对北加州湾区云山雾绕的记忆。
1983年,张大千去世,纵观他的一生,万千变化,酣畅淋漓,奔放自如。直至今日,他的泼墨泼彩仍旧是中国画中最具创造性、最具影响力的。张大千勤恳一生,作画不下三万张,最后升华到直抒胸意的最高境界,信笔拈来,得心应手。
同时展出的还有多幅张大千亲友、弟子的画作,以及一段3分钟的短片。那是1967年8月28日,苏立文带摄影师迪科·翰姆到克密尔和17英里海岸线为张大千的生活和创作拍摄彩色纪录片,整个原始资料约有2个小时。
张大千在加州的影像
有意思的是,在这段“张大千在加州”影片中,可以看到张大千与夫人徐雯波两个人在克密尔的海边散步时,张大千将一朵花插在徐雯波的头发上,这个有意思的细节,流露出艺术大师生活中温柔的一面。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张大千:得心应手》展览现场
在加州州立大学张伟民教授的重新剪辑之下,一部新近完成的影片明年三月初将在亚博与观众见面。这部约30分钟的影片还新加入一些张大千在巴西和加州的学生与故旧的采访录,帮助观众重新体味50年前张大千在加州生活的风貌片断。
1974年 《双石晚归图》 石印版画
这次展览还包括张大千在加州首次尝试创作的石印版画作品,以及配合郎静山所拍摄的艺术风景照等,呈现出立体而生动的张大千。这些影像和作品也是张大千在西方推广自己艺术的手段之一。
在艺×独家专访
张帆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中国艺术部主任
在艺:今年是张大千诞辰120周年,各地都有不少关于张大千的专题性展览,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展览为什么会以“得心应手”为主题切入?
张帆:今年适逢张大千诞辰120周年,国内和港澳台地区都有很多相关展览,但是海外没有什么博物馆在办张大千的纪念展。因为亚博与张大千的渊源,我们决定举办张大千画展,以纪念他在加州生活过的日子。张大千的加州岁月是他艺术生涯中一个很重要的时期。有意思的是,这个时期里他有一个比较喜欢的印章,“得心应手”,从60年代后到70年代初他在加州的很多作品上都有这个印章。这枚“得心应手”章很好的表达了张大千在加州所取得的成熟艺术风格,也反映了他在多年艺术积累后所达到的至高艺术境界:意在笔先,从心所欲。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张大千:得心应手》展览现场
在艺:这次展览呈现的三大主题是师古、师自然、师心,这三个主题是不是也可以作为理解张大千艺术创作与变化的一条脉络,这三个阶段突出的特点是什么?
张帆:很多学者谈论张大千艺术的变化时,基本以1949年为界,之前是融汇古今,之后是创新求变。张大千早年临摹明清大家,后赴敦煌学习唐宋绘画, 接着游历欧美,拓展视野。我们尝试把张大千早先的师古、师自然和他海外生活的后半段分开,强调加州这一时段是他真正从融汇古今、师法自然升华到得心应手的重要时期。虽然这三个阶段有些重合,但是在加州生活的初期,张大千在艺术上从意象发展到抽象,真正达到从心所欲的最高境界。
在艺:张大千加州生活这一段比较少被强调,作为他海外生活的最后一站,加州的海外经历为他的创作带来什么变化?
张帆:1949年张大千离开大陆的重要原因是因为他当时生活方式的选择,但也主要是他想离开政治风波和社会运动的干扰,专心进行书画创作,况且在海外创作可以更好的在西方推广水墨画,让外国观众更多地了解中国艺术的传统和魅力,这就是为什么他在海外度过了漫长的28年。
张大千早先去过欧洲,原来他想在欧洲推广艺术,但是由于郭有守事件的影响而中止。在南美洲生活时,他也意识到当地的艺术氛围没有欧美那样雄厚。1966年美国放开移民后,张大千成功移居加州,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海外艺术推广过程。当时加州的文化氛围比较开放,张大千的艺术得以升华到一个新高峰。张大千在美国的商业艺术推广也是最成功的。他在巴西住的时间更长,创作更多,但他把巴西的很多好的作品都带到了美国,所以现今大量的张大千画作都留在了美国。
1970年 张大千人物风景画 郎静山摄
在艺:这一时期他的商业艺术推广的成功是不是跟当时他在美国华人圈的活跃度有关?
张帆:对,张大千刚来美国时,得到众多华人朋友的帮助, 他很快成为一块磁石,吸引了无数访客好友前来拜访。张大千最先通过中华画苑等本地画廊,在华人圈子里面来卖作品;同时斯坦福教授迈克尔·苏立文帮他在美国圈子里面推广中国画,把他的艺术介绍给美国加州活跃的艺术家;不久美国的商业画廊如拉克画廊等也与其签约,并为他举办了多次画展;期间还有很多海外侨居的达官贵人在购买他的作品。如果保守估计,张大千在加州创作了五千件作品,有很可观的一部分作品都留在了美国华人的手中。
在艺:关于张大千先生晚年作品泼彩画风是怎么形成的,一直有几种说法,有人说是因为他的眼疾他才被动地挑战传统,也有说是受到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来转化,还有说是因为自然风光,您觉得这几种说法哪种更有可能?
张帆:都有一定的因素,张大千虽然敢于创新,但其实还是根植于传统,这是很重要的一点。他并不是尝试直接使用西方的表现主义或是抽象主义的技法,而是把受到的启发运用到他的国画作品中,改良和拓展中国的水墨传统。
特别有意思的是张大千1967年来美国的时候,是美国嬉皮运动最为兴盛的日子,而旧金山就是嬉皮运动的发源地。据说他夏天在金门公园游玩的时候,有一个嬉皮士很好奇这位大胡子长袍东方老者的来历,送给他一个花环。张大千也很好奇这位长发青年所追求的避世生活,于是很高兴地收下了礼物。可以说,这位海外隐居的艺术家受到了美国开放的艺术文化氛围的启发后,更加自信地对他的艺术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和突破,让久远的东方传统重放光彩。
加州的气候和风景对张大千艺术的影响也是这次展览所想强调的,海岸沿线的云山雾绕、内陆群山的气势磅礴,这都留给张大千深刻的印象。云雾和山水,不仅在中国传统绘画中,在张大千的作品里都是重要的元素,因此北加州多云多变的气候让张大千的创作更加有亲身的体验,使他得以将过去在不同的地方看到的雄壮风景自然地融入到其绘画中。同时,加州的所闻所见也使他的色彩运用更加出神入化。他在加州旅行时受启发所创作的几件作品里,如以优胜美地中国王峰和半穹顶为主题所创作的半抽象绘画中,色彩运用是最全面的,也是最大胆的,当时无人能及。
张大千是世界的
在艺:有观点认为,20世纪中国画里面最重要的艺术家是张大千而不是齐白石,您如何看待这种观点?
张帆:如果从开创性、融合性、多样性上看,张大千的作品更全面、更包容、更突破一些,所以说“五百年来第一人”也不为过,因为光研究他的艺术就可以把中国一千年来的绘画史梳理一遍。另外他是复原唐宋传统画风的佼佼者,无人能及,齐白石没有达到这个层次,也没能把古风复原起来用一种新的方式推广给世界观众。同时,文人画的传统风貌在张大千的很多作品中也更有体现,没有匠气。齐白石的艺术还是有地域性的,中国观众比较喜欢,张大千的艺术真正是世界性的,他在世界各地的画展也是最多的。
张大千《泼彩飞瀑图》1968年 镜框,纸本设色
在艺:他一生有传奇也有争议的地方,你怎么看待这种矛盾性?
张帆:张大千很勤奋、也很会推销自己,为人很豪爽,结交了很多朋友,受人尊敬,这很关键。如果不谈他的作伪,他的矛盾性并不是太直接,很多人谈到张大千卖假画,只是作为他对于仿古能够做到惟妙惟肖的炫技手段,这是他骄傲的资本。这按照中国传统来说也不是很被批判的,就像《溪岸图》到底是董源还是张大千的争论,随着时间的逐渐流逝,人们更多的是看到张大千传奇的一生。或许说,在当代观众眼中,张大千的艺术真正超越了古人,现在他画作的实际价格比他所仿古代作品的价格可能不相上下。
在艺:对于张大千学术跟市场的认定,在您看来目前有没有被忽略或者是忽视的部分?
张帆:当然有,很明显张大千泼彩作品最受市场追捧,但是他早期敦煌回来之后从1943年到1955年这十几年间所创作的很多细腻的仿古人物画或山水画,还没有受到学术界合理的正视。他敦煌回来这十年是他艺术创作的一个高峰,很多画作1957年以后不可能画出来,也没有时间画。比如1950年他在印度呆的这一段时间里画了很多有意思的人物画,1953年在游历美国时画了些写实风景画,这些都没有被好好研究。
张大千虽然对纸和笔很讲究,甚至会在日本专门定制,但他也有率性的一面,兴致来时可以用非传统的媒介来作画。比如他可以不用毛笔,而是用马克笔或用铅笔来作画,也可以在旗袍、木板和塑料上作画。他对小朋友也很友善,善待朋友子女,逗小孩子时常常画鱼、画猫、在他们木偶的裙子上作兰花等。这些绘画作品过去在海外见得到,但没有被重视,国内博物馆或藏家罕有收藏。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张大千:得心应手》展览现场
在艺:您刚刚提到张大千在创作中是在继承传统跟独创性之间的关系转化,在您看来他的个例研究对于当下中国画发展的启示意义是什么?
张帆:第一点很重要的是张大千是个很尊重传统的人,他在海外几十年,从来都没有穿过西洋的衣服,永远是长袍、老布鞋、大胡子、拄个拐棍,尽管人在海外,但还是保持着中华传统和文人精神。他深知复兴中华传统的重要,让东方艺术跟西方艺术相较高下,这是他的责任和义务。
另外,他的艺术根基扎实,从刚开始学习艺术到最后的升华,是个漫长的积累过程。他的敦煌苦练,加上勤奋与天赋,逐渐把他的艺术推向高峰。这个慢慢的升华过程很重要,当代艺术家不能期待一蹴而就。
最后,张大千认为艺术都是互通的,中西本无区别,这是给我们很重要的启示。人生最后十年,张大千又回归传统,重新回到中国绘画的脉络上来。集中西、古今于一体的作品就是《庐山图》,从中可以回顾他一生中如何师古、师自然,博采众长,受到西方风格启发后,又如何把传统艺术向前推进,让国画艺术现代化,让水墨艺术世界化。
在艺: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对于张大千的研究后续有哪些工作?
张帆:我们会与张大千在湾区的后人、好友加强联系,充分利用我们馆与张大千的渊源和馆藏优势,着力整理和收藏张大千的作品和文献;我们还会同加州州立大学合作,进行张大千电子图像资料的整理和研究;另外我们还会收集有代表性的张大千好友和大风堂门人的书画精品,在这三个方面进一步开展工作。
展览信息
张大千: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