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高手——父亲的西夏文书法

发布时间:2021-10-14   来源: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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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想写点文字介绍父亲闫克让的西夏文书法了——在他生前萌生,在他走后滋长。想起父亲的晚年,每日不辍钻研、书写这个已经死去的文字,充满执着、热诚与渴望,像一个在空旷和寂寞中行走的探险者。他的收获,不应灭寂。
退休后,父亲迷恋上了西夏文。或许因为我是中文教师,也因为我系统地研究和讲授过美学,此后二十多年,父亲经常与我探讨西夏文的中文翻译问题,许多时候也喜欢与我谈论西夏文的书法美学问题。有空的时候,我为他抻纸,看他书写西夏文。
在我的认识中,父亲书写的西夏文,其可贵之处有三块基石:一是能正确翻译和书写西夏文字,二是能正确认识汉字书法和西夏文书法的异同,三是从小使用毛笔记作书写工具练就的雄健笔力。
父亲认为,真正的西夏文书法,必须建立在“读懂”西夏文的基础上,否则,所谓的西夏文书法不过是照猫画虎,或者是用汉字书法审度西夏文书法。虽然西夏文原始资料较少,但为了正确翻译和书写西夏文,父亲广泛阅读并翻译所能看到的一切西夏文字记录,诸如西夏与周围王朝往来表奏、文书,甚至于审案记录、医方、买卖契约等,他都广泛阅读,从中探寻和感知其中所蕴含的丰富语言表达信息。父亲认为,由于西夏的原始资料很少,以前限于条件,译文难免有出入,所以即使使用前人的译文,他也时时进行质疑和思考。
西夏文是独立于汉字之外的一种全新的方块文字,初看与汉字相似,这是因为它是模仿汉字的构字方法,借用汉字的基本笔画重新创制的。但是,绝大多数西夏文书者却没有认识到西夏语属于藏语系的羌语支,它的文字属表意体系,其书写和汉字有诸多差异。一些不懂西夏文的“西夏文书法家”常常误用汉字笔画、笔法书写西夏文。许多次,当我们看到“名家”的西夏文书法作品,期待与父共同品鉴时,父亲有时只说一句“写错了”或“译错了”,便不再言声。
西夏语有它独特的语法结构。目前对西夏语言的规律虽然有了一些了解,但很多问题仍然有待于进一步探索,仅凭现在发现的西夏语语法知识,轻率地将汉语翻译成西夏语往往出错。因此,父亲坚持从西夏典籍中寻找西夏文字的原始表达。一些西夏文书写者为了扩大书写内容,往往通过查西夏语字典“对译”的方式把现代汉语翻译和书写成西夏文,由此产生错谬迭出的西夏文书法作品。看到这些作品,父亲既不揭露,也不评论,但在沉默不语中也流露出某种寂寞。
作为一种在历史上使用长达五个世纪的民族文字,西夏文是民族生产生活、思维方式和奋斗历程的真实记忆。为了找寻这些记忆,父亲在文字翻译与书法临习并重的交替过程中认知西夏文书法,了解其中所承载的党项民族自由奔放的性格和独特的知识内涵,掌握其书法中不同于汉字的法度,并从中找到西夏文书法特有的“韵”与“意”。在二十多年的西夏文书法生涯中,他系统地研读了《文海》《音同》《番汉合时掌中珠》等工具书,同时,广泛涉猎西夏历史和语言研究典籍,西夏史、西夏学、西夏语比较等都被他纳入研究视野。他不仅反复研读《类林研究》《圣立义海研究》《贞观义镜研究》等书籍,还尽可能多的研读已出土的西夏文史料。对于能够有幸目睹的西夏文典籍,他不仅从翻译角度逐句研读,还从书法角度不断临习,不仅揣摩其“外形”,还洞察其中蕴含的意趣。
父亲大量研读和临写碑帖,是在为他的创作做准备,以求碑帖中的“西夏字味道”能自然渗入他的书法创作中。他从泥金字写本《金光明最胜王经》中学习西夏文楷书的工整秀丽、清劲有力和疏密有当;从拜寺沟方塔出土的《西夏文长卷》《吉祥遍至口和本续》《西夏文草书》学习其布局严谨、字形端严和笔势飞动,从西夏寿陵西碑亭出土的西夏文残碑,学习其结体匀称、笔点画规范和笔力遒劲,从《音同》乙种本学习其如何做到字字正稳而又气韵生动,从西夏文《孝经》中学习其如怎样实现结构自然匀称,笔划简约流畅,从《凉州重修护国寺感应塔碑》中捕捉其端丽古朴和生动气韵。
晚年,父亲还专门从西夏不同时期作品的书写差异中探究西夏文书写的发展轨迹。他认为西夏书法总体演变趋势包括两个转折,先由纵势方折转向圆润宽博,再由圆润宽博趋向斜逸遒婉。所以,晚年父亲一直在努力追求让自己的西夏文书写进入飘逸洒脱境地。但后竟因中风而致右臂无力,终未能完全如愿。他自叹:“西夏文书法,我唯一的缺憾是还未能进入灵动洒脱的境地”。
长期的研读使父亲积累了丰厚西夏文知识储备,于是在古稀之年他开始完成一项夙愿——把毛主席诗词全部翻译成西夏文。但是,诗句翻译决不能简单“对译”,即使对于活着的语言,诗也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更何况是死去的语言。西夏语有其自身的发音规律,西夏语诗句更是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和韵律要求。于是他深入研究《音同》《五聲切韻》,探究西夏语的去聲和入聲在汉语中的转平规律,广泛收集西夏文宫廷诗、宗教劝善诗、启蒙诗、纪事诗等。尤其对颂扬西夏文创制者野利仁荣的《大颂诗》和史诗性的作品《夏圣根赞歌》等,反复研读,以求深得其昧。
西夏喜用谚语表达,西夏史籍中就有“谚语不熟不要说话”的记载。西夏谚语内容广泛地反映了西夏社会的各种面向,涉及百姓生产、风俗与宗教等内容,是西夏诗歌不可或缺的表达方式,凸显出谚语在西夏语言表达中的重要性。为此,父亲专门对西夏谚语集《新集锦合辞》的谚语在诗句中的表达应用做了研究。
就这样,在完成用西夏文翻译汉语诗句所需的全部知识积累后,父亲又经过两年的艰苦努力,终于如愿把毛主席诗词全部翻译成西夏文。
父亲曾经说过,西夏文书法应该“做到会通汉夏、追求镕铸古今、实现死文生息”。把西夏文这种死文字变成书法是艺术创作,艺术创作要具有艺术感染力。如何古为今用,把死去的西夏文用书法艺术表现得尽善尽美,使西夏文字在今人的书写中“活起来”“美起来”,赋予这些死文字以活泼的气息和旺盛的生命力,始终是父亲追求的目标。
西夏文和汉文在西夏传习不绝,不仅意义互通,而且形式也相互影响,共同塑造了具有独特魅力的西夏书法。由于深受唐楷影响,西夏文楷书深得唐楷之韵,也使得西夏文的楷书成就最大。为了使西夏文书法既符合西夏文字的书写要求,又能够“活起来”“美起来”,父亲书写西夏文,首先要从西夏文字原来的表意中进行审视,再从超越了这种表意的线条美的位置上进行审视。通过大量的书写实践,他充分利用西夏文因为撇、捺和斜笔多,字形的四角都比较饱满,适合用楷书写法的特点,不断以楷书为基础探寻西夏文书法的形体美。
西夏字一般结构比较繁复,笔划较多,所以父亲将西夏文楷书在汉字楷书的基础上加大粗细对比,不仅使西夏文更加突显宋体字的美学风格,也使每一个字都能根据不同的笔画安排出完美的间架结构,在布局谋篇中保持整幅作品的完整、和谐、统一。所以,父亲写的西夏文具有强烈的美感:字体工整而不拘谨,笔致活泼而又矜重,既严谨工整、四面俱备,又气韵生动、恰到好处。
(西夏文百米长卷局部)
前人曾以“清、奇、古、怪”四柏比喻书法,并且认为“清”是基础,这个“清”就是清透、俊朗、劲健的意思。喜欢父亲西夏文书法的人都说,父亲写的西夏文书法有一种强烈的“清气”。父亲能够把西夏文写得清透、俊朗、劲健,着得益于他扎实的用笔功底。父亲出生于1936年,在他入小学堂接受启蒙教育的时候,那个保守而又重视传统的小乡村还在用毛笔写字。后来,则因为买不起钢笔,父亲从小学到高中毕业一直在使用毛笔写作业、记笔记,直到上大学,父亲才开始使用钢笔写字。因此,父亲的毛笔字功底可以算是“童子功”了。用毛笔做书写工具经历,使父亲具备驾驭书法线条的雄强笔力,他写的西夏文力刚笔遒、墨饱体腴、锋长线灵,每一幅作品都笔法娴熟,字体俊迈,风格工稳。
(西夏文百米长卷局部)
就创作态度而言,父亲是极其严谨认真的,每次书写前必先酝酿、构思。不仅先要在“小样稿”上把每一个字单独进行间架、线条安排,还要放在整幅作品中“二次安排”,虽然是正楷,每一个字的写法也要做到既秉承章法要求,又服从布局需要而随机应变,他书写的西夏文从来不是机械一律的,而是匠用心独运。因此,他在书写中留下了大量写在边角纸料上的西夏文,有些“小样稿”极富意趣。
父亲对西夏文书法艺术的追求是纯粹的、热诚的。有一段时间,生冷的西夏文书法竟然被书画市场“炒热”,不少并不懂西夏文的趋利者通过各种途径把自己装扮成“西夏文书法家”,通过出售西夏文书法谋取名利,其错误迭出的西夏文作品竟然也能被高价出售。父亲的西夏文作品虽然屡获金奖和殊荣,也被多家有影响的藏馆收藏,但他却从没有出售过一幅自己的西夏文作品,他把全部喜乐放在持续地探索研究西夏文的翻译与书写中。我认为,父亲的这种探索研究历程既是寂寞的,也是彰显的。中国书法艺术历来有“宋尚意”之说,所谓“意”,不过是在书法作品中所彰显出的作者的人品、人格和思想。是的,父亲书写的是与宋朝同时鼎立的西夏王朝使用的文字,他书写的这种与宋同期的文字,一笔一划都彰显着他纯粹与热诚的“意”。
父亲对西夏文书法艺术的热爱是由衷的、坚韧的。西夏文曾在西夏王朝所统辖的今宁夏、甘肃、陕西北部、内蒙古南部等广阔地理带中,盛行了约两个世纪,广泛运用在历史、法律、文学、医学著作。它伴随着一个民族的兴衰而变迁起落,在那个时代,即使镌刻碑文,铸造钱币、符牌等也都使用西夏文。元明两朝,西夏文仍在一些地区流传了大约三个世纪,直到明朝之后才黯然灭绝,成为一门死语言。西夏文虽然死了,但是,作为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遗产乃至人类历史文化遗产的一部分,西夏文化具有很高的研究和传承价值。父亲认为,一种能够自成体系并存在和延续了五个世纪的独立文字,其所承载的丰富文化内涵不应灭迹。因此,在父亲的晚年,他付出巨大努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工程:从收集到的所有西夏文诗歌、民谣、文牍、信札、碑文、经文等史料中,选择具有西夏文化特点的内容,用汉夏对照的方式,书写成百米长卷。目睹过这部长卷的人无不为之称奇,盛赞父亲的努力与坚韧,称这是难以想象的工作。
(西夏文百米长卷局部)
我的父亲走了,也带走了他眼里、心中和笔下的西夏文,随他一同逝去。但逝去并不是全无,因为,已生与新生总是在逝去的基础上而生发的。死去的西夏文之于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的意义,正如美国诗人默温的《马》中的诗句:“在一棵死去的树里/住着一匹马的精灵/没有马/曾在树的附近被看见/但这棵树/诞生于一匹母马”“在挤满死者的泥土中/云朵一片片/在它的叶片/掠过”。是的,去往天国的父亲一定能够更清楚地看见西夏那匹马的精灵,看见挤满死者的西夏文中掠过的那些历史的云朵。
(西夏文百米长卷局部)
2020年的冬至,是父亲去往天国的第五个“七天”。而此时,父亲已经在去往天国乐园的路上走了五段“里程”了。这天夜里,在祭奠父亲时我忍不住想起诗人戴望舒的《乐园鸟》,我用诗句问父亡灵:在茫茫青空中,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我听不到回答,但我知道,父亲生前在钻研西夏文书法历程中是寂寞的,但也是快乐的。父亲已羽化登仙,或许已经成为天国的一只乐园鸟,我与父亲此后只能在梦里讨论西夏文书法。当有一天,我也成为天国的一只乐园鸟,多希望听到从那里传来浏亮的鸟鸣,宛如不停地歌唱,余音袅袅。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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