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钊《中国书法》手稿
陆维钊先生这样的学者、艺术家与名教授,按时风揣度,应该著作等身。然而陆先生却是个例外,他似乎没有留下自己的“专著”,这与他大学时的老师辈有直接的关系,也有自身的特殊原因。南高师时,陆先生与同学王焕镳所佩服的老师王伯沆先生,就没有留下著作,只留下一部《红楼梦批校》。
南高诸师中,陆先生最亲近吴瞿安先生,可以称得上瞿安的得意门生。瞿安先生有魏晋风度,时或雇一大船,叫上一批学生,度曲唱和,吹吹打打,陆先生吹笛为昆曲伴奏,师生们其乐融融,“不知东方之既白”。《陆维钊诗词选》中载有散曲,是瞿安所授的结果,这在擅长诗词的学者中是极少见的。
王伯沆讲学有魏晋风度,是静态的;吴瞿安带领学生弦歌悠游于舟上,是动态的魏晋风度,这些都可在《世说新语》中找到类似的例子。经如此众多的大师熏陶、亲炙,陆先生实在太幸运了,而他最钟情于吴先生。
又譬如讲到马一浮先生,陆维钊、王焕镳二师均言:如果不是抗日战争期间,浙大竺可桢校长请马老讲授国学,也不会有马老的《泰和宜山会语》。马老的文章大多是别人请他写的序言或整齐故事之作,也就是“述而不作”占了极大部分。我现在看到两个出版社先后出版的《马一浮先生全集》,果然如此。
我长期从游微昭师,以下两点感受最深:
其一,陆先生眼界太高,认为前人已经说得很完整了,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不再画蛇添足。其二,接受了协助叶恭绰先生编纂《全清词钞》的任务。陆先生非常守信义、重然诺,几乎把教学工作的业余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其中,除书画爱好外,更无心再去搞著作。
《中国书法》此书深入浅出、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书法最基本的内核,主要观点如下:起首那句“中国文字,因其各个单体自身之笔画错综复杂,而单体与单体间之距离配搭,又变化綦多,在实用上,欲求其妥帖匀整调和,就产生了书法的研究”。这是最重要的基础,此其一。二是书法的美术性,综述结构、笔顺、布局、运笔、笔毛、使墨、形貌等,赋予书法“美术”特性,在品鉴学习中“将一般人娱乐上之低级趣味,转移至于高级”。三是学书可修养身心,“紧张之心绪,为之松弛,疲劳之精神,借以调节”,绝无不良副作用。四是借书法而进入学问,“以引起学问上之兴趣”。五是学书两大天赋条件:心灵的、肌肉的,尤其强调“想像力之高下”是决定书家成就的关键因素。六是因材施教。后述四种书体、各种风格类型、魏碑与唐碑区别等,用最简洁的文字概括了中国书法史与风格流派。关于想像力不妨再阅读一下原文:“而或者以为碑板损蚀,不易审辨,殊不知在此模糊之中,正寓考验之法。想像力强者,不但于模糊不生障碍,且因之加以自心之新意,入于创造之一途。正如薄雾笼晴,楼台山水,可有种种想象,使文家、诗家、画家,起无穷之幻觉,此则临摹之最高境界也。”想像力应建立在坚实的基本功之上,这就不再多说了。
《中国书法》虽然简略,却已经纲要式地建构起中国书法学体系。文中每一个论点均可发挥而写成一篇独立的文章,比如学魏与学唐、因材施教、由学书而进入学问……甚至已经讲到写手与刻手的问题等。70多年过去了,当今的书学理论,似乎都难以突破其论述范围,他的那句对我说的话——“将来的书法很可能坏在‘创新’上”,更是振聋发聩、直指时弊、不幸言中了。这岂不正是胡乱发挥想像力的恶性后果?
价值永恒、常读常新,这就是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