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倪瓒:富于疏淡简劲之趣,最难学(上)韦力撰

发布时间:2021-11-04   来源: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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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倪瓒的生平,郑昶在《中国画学全史》中作了如下简述:“明初,被召不起,人称无锡高士。山水不着色,亦无人物,枯木平远竹石,景以天真幽淡为宗,称逸品,为元季大家。生平不喜作人物,亦罕用图章,故有迂癖之称。”
倪瓒乃是元末明初时的人物,然后世将其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并称为元代绘画四大家。就性格而言,倪瓒也属于狷介一类,与另外三家有着相似之处。郑昶在《全史》中又写道:“家故饶于资,轻财好学,尝筑清秘阁,藏古书画于中。攻词翰,皆极古意。书从隶入手,翰札奕奕有晋人风气。性狷介好洁,极类海岳翁。尤喜自晦匿,至元初,海内无事,忽散其资给亲故,人咸怪之,未几兵兴,富家悉被祸,而瓒扁舟独坐,与渔夫野叟混迹五湖三泖间,又类天随子。”

《幽涧寒松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就性格狷介而言,郑昶认为倪瓒跟米芾类似,然而倪瓒的洒脱似乎远在米芾之上,并且倪瓒虽然是一位画家,却对社会有着清醒的认识。在元至元初年,虽然天下太平,但倪瓒已经预感到天下将要大变,于是散尽家财乘桴于海,那些亲朋故友突然间得到了倪瓒的大笔馈赠,当然欣喜异常。后来没过多久就赶上了元末兵燹,富人们纷纷倒霉,只有倪瓒依然悠闲地浪迹于扁舟之中。
可能正是因为倪瓒的人生阅历,以及他对世事惊人的预见性,使得他的绘画表现出前人未曾有过的面目。关于倪瓒的绘画风格及其水准,明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迂翁画在胜国时可称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历代惟张志和可无愧色,宋人中米襄阳在蹊径之外,余皆从陶铸而来。元之能者虽多,然承禀宋法,稍加萧散耳。吴仲圭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真,米痴后一人而已。

《梧竹秀石图》故宫博物院藏
董其昌称倪瓒绘画的水准为“逸品”,而逸品是怎样的等级,董其昌引用了前人的话,称逸品比神品还要高。对于元四家的风格,董其昌还用简洁的语言予以了点评,而后总结出:只有倪瓒的绘画风格具有“古淡天真”,其余三家都达不到这样的境界。董其昌甚至进一步说,在倪瓒之前,仅米芾有这样的风格,米芾之后则唯有倪瓒了。
董其昌为什么把倪瓒的绘画归为逸品呢?其实,不仅是董有这样的看法,后世也大多对倪瓒的画有着这样的归类,究其原因所在,应当是本自倪瓒说过的两段话,第一段话出自倪瓒给朋友张以中所绘竹子上的题记:
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

《容滕斋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张以中偏爱倪瓒所绘之竹,多次让倪瓒画这个题材,而倪瓒也确实有这样的偏好,他明确地说自己喜好画竹的根本原因,乃是为了抒发胸中的“逸气”,所以他不在乎自己所画之竹呈现出的形象与实际植物是否相像,即使别人把他画的竹子看成了麻或者芦苇,他也没有兴趣跟对方去争辩。
倪瓒的这段自叙受到了后世艺术评论家广泛地重视,因为后世将这段话视为其本人的绘画理论。另一段受到后世广泛引用的话,则是倪瓒所写的《答张藻仲》一函:
瓒比承命,俾画《陈子桱剡源图》,敢不承命唯谨。自在城中,汩汩略无清思,今日出城外闲静处,始得读剡源事迹。图写景物,曲折能尽状其妙趣,盖我所不能。若草草点染,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则又非所以为图之意。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近迂游来城邑,索画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应时而得,鄙辱怒骂,无所不有,冤矣乎。讵可责僧人以不髯也!是亦仆自取之耶?

倪瓒撰《倪云林先生清閟阁诗集》六卷附集二卷民国六年木活字印本
倪瓒的这封信中又说了类似的话:“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在这里倪瓒又谈到了“逸”字,并且强调绘画不要讲求形似,只是草草几笔,能够让自己快乐就可以了。
对于倪瓒的这番论述,后世评价呈现出针锋相对的两极态度。李德仁专有一文研究倪瓒的逸气,该文的题目为《倪瓒逸气说及其源渊与美学义蕴》,对于倪瓒在《答张藻仲》一函中的所言,李德仁评价说:“这里所谓‘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亦是‘逸气’说的继续申述,他的艺术创作,不愿像宋人传统那样‘图写景物,曲折尽状其妙趣’,他所追求的是‘草草点染,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的创作道路。”
接下来,李德仁在该文中引经据典,从《说文解字》对“逸”字的解释讲起,而后引用了《左传》《国语》《论语》《后汉书》《三国志》等等大量历史典籍中对于“逸”字的不同使用方式,以此来说明唐代所提倡的“逸品”乃是本自《梁书》中所载梁武帝的所言:“六艺备闲,棋登逸品。”而到了盛唐,张怀瓘在其所著《书断》和《画断》两书中,首次把书画作品分为神品、妙品和能品。而晚唐朱景玄在其所著《唐朝名画录》的序言中,在张怀瓘的三品之外又添加了逸品。

倪瓒撰《倪云林先生诗集》六卷明万历十九年倪程刻本,卷首
然而逸品与另三品相比是高还是低呢?朱景玄没有明说。到了五代、北宋时期,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中第一次将“逸格”列于“神”“妙”“能”三格之上。其在该录中称:“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
李德仁先生经过这番梳理,而后得出的结论是:“对于‘逸’的崇尚,魏晋时代是第一个高峰,晚唐五代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过度时代,元代则是在艺术领域几乎超越魏晋的第二个高峰。在元代这个高峰期中,倪瓒是最为典型的代表。”
早在清初,大画家恽寿平在《南田论画》中就对“逸品”给予了很高地赞誉:“逸品其意难言之矣。殆如卢敖之游太清,列子之御洽风也。其景则三闾大夫之江潭也。其笔墨如子龙之梨花枪、公孙大娘之剑器,人见梨花龙翔,而不见其人与枪剑也。”

倪瓒撰《倪云林先生诗集》六卷明万历十九年倪程刻本,卷三
对于倪瓒的这两则画论,潘天寿在《中国绘画史》中作出了这样的评价:“元人对于绘画,全以寄兴写情之意旨,以求神逸气趣之所在,与宋人之以理意为立脚、以求神情气韵之所到者殊有不同。故元人作画之态度,对于有合物理与否,既每不屑顾及;对于形似之追求,尤为反对。此种断片之论画殊多,如倪云林云:余画竹……。”
潘天寿首先总结了元人绘画的总体特征,而后将元画、宋画进行比较,以此显现两者之间的不同。他明确地说,元人反对形似,而后引用了倪瓒的题记,对于这段题记,潘天寿只是作了客观地描述与总结,未置臧否。而周积寅在《倪瓒绘画美学思想》一文中先引用了倪瓒的这两则画论,接下来又引用了多家不同角度对于倪瓒这段话的评论,除了潘天寿的那段论述之外,还引用了温肇桐的评语:“总的说来,倪瓒是反对艺术上的自然主义才这么说的。”而胡蛮在《中国美术史》中则称:“他的艺术理论也是主观主义的。”

倪瓒撰《清閟阁全集》十二卷清康熙五十二年曾培廉城书室刻本,书牌
阎丽川在《中国美术史略》中对倪瓒的这种不求形似的绘画风格持批判态度:“试看这种精神贵族老爷的傲岸态度,试听这种苏、米以来‘不求形似’的游戏腔调,加上‘写胸中逸气’的自我表现和‘聊以自娱’的自我欣赏,如此高逸,不可容忍。”黄纯尧在《中国美术史》(油印本)中的观点则较为折中:“从他的理论本身来讲,问题是存在的:一,把形似和抒胸中逸气对立起来;二、绘画的目的仅仅在于自娱;三、把形似抛弃,是芦是竹都不管。这些不正确的地方对后世某些文人画家留下不良影响。但是倪云林的画并不像他的理论那样——不求形似,因此深受后世推重。”
那么究竟应当怎样看待倪瓒这种不求形似的绘画风格?俞剑华在《中国绘画史》中作了如下的比较:“王蒙以繁复胜,倪瓒以简洁胜,王蒙之境不易到,倪瓒之境尤不易到。因王蒙尚可以人力到,而倪瓒则人力弥工弥远,非天资清高,无一毫尘俗气者,未易著笔。”

倪瓒撰《清閟阁全集》十二卷清康熙五十二年曾培廉城书室刻本,卷首
在这里俞剑华拿倪瓒跟王蒙相比,而后得出结论:倪瓒的水准高于王蒙。既然如此,倪瓒的高明之处在哪里呢?俞剑华又在该专著中写道:“因倪瓒之画,虽由董源筑基,但其目的非以作画,只为写其胸中逸气,画之似不似,并不在注意之列,真可谓主观之画,而表现个性最强烈者也。后人无此逸气,强欲学之,其何能济?”
俞剑华也讲到了倪瓒的逸气,但他说倪瓒的绘画不是为了画而画,他只是想抒发自己胸中的逸气,所以画面所呈现的图像是否与实物相符,倪瓒完全不在意,所以他认为倪瓒的画可以称为主观之画。也正因为如此,倪瓒的画风他人难以模仿。既然如此,那倪瓒的绘画水准可否称为古代的大家呢?俞剑华在文中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惟其画,布置单纯,树石寥落,房屋稀少,人迹绝无。虽有幽淡清远之趣,终乏丰富变化之妙,如小家碧玉,非不楚楚可人,究嫌无大方气象,是名家非大家也。”
至少俞剑华认为,倪瓒的画风虽然很独特,然而缺少变化,画面中无法呈现大家气象,所以俞剑华认为倪瓒应属名家而非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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